“你最近怎么老喜欢往山上跑？”

入秋的时节，粮食已经积攒得较为充裕，雨水也跟着南下的秋风来湿润大地。酒吞已经没了去采野果的必要，父母便要求他一起来做农活。然而他念着山里那孤零零的傻大个，总在午间歇息亦或是事情做完的夕阳时分，丢下一句“到山里玩”就蹿进密林里。久而久之，父母看不下去了。

父亲说：“有时间玩不如多帮家里干活。”

母亲则说：“太阳落山的时候山里可是会出现妖怪的，多危险啊。”

酒吞漫不经心地嗯嗯两声，转头又跑上进山的坡路，丢下无可奈何的父母，十足像个贪玩的小孩。

酒吞一头扎进树林的阴影里。过了立秋后天黑得快，离太阳完全落山还有一小段时间，他就着艳红的霞光跑了起来，一边跑一边喊：

茨木！茨木！你在哪！

然后眼前就会突然蹦出一只雪白的牡鹿，大而健硕，周身散着淡淡荧光，朝他走过去。酒吞欣喜地环住鹿的脖子，下一秒就会落进略带冰凉的拥抱，然后被人小心地放到地上。

“你来了。”

茨木看着他，虽然依旧面无表情，但目光正逐渐变得柔和。

他弯下腰，垂下脑袋，酒吞便踮起脚去揉他蓬松的白发，自从他之前偶然这么做后，茨木就常常无言地低头求他抚摸，似乎这样能让他很高兴似的。

——虽然表情根本毫无变化，但看这眯起眼睛的模样，应当就跟狗啊猫啊之类的差不多吧。

酒吞想到刚刚母亲的话，撇撇嘴：妖怪有什么好怕的，他成天跟这只大妖怪混在一起，也没见出什么事嘛。

——

隔天没有事要做，酒吞一大早就跑了过来，拉着茨木在山里四处溜达。

“我听人说山里有以前山贼埋的宝藏，你知不知道在哪？”

酒吞挥着树枝打路边的野草，看虫子受惊后跳开，转向身旁的茨木，恰巧看到他迷茫的表情。

“不清楚。”

“亏你是山神呢。怎么连自己的山里有什么都不知道？”

茨木沉默着，好像正在反省，酒吞懒得等他得出结论，反正估计对方也只是发呆而已。酒吞往前走了一段，突然想起个在意的事情来。

“哎，这上面真的是禁地吗？”

他曾因为好奇而跟人打听过，所谓的禁地从山的腰部往上算起，一直到山顶为止。从外面看是毫无异常的树林，可一踏足禁地范围内，就会逐渐走进浓雾里，到最后分不清方向而迷路，就此消失不见。

“他们都说是山神的‘神隐’，也有说是被妖怪吃掉、或者说被你杀掉的，究竟是怎样？”

酒吞也不回头看他，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说明他有跟上，对其的信任让他笃信茨木会回答。茨木也确实回答他了，语调依旧没有起伏地：

“杀了。”

——听着叫人不寒而栗。

酒吞愣了一下，这大家伙总是会突然露出冰冷的一面，好几次他都被吓得不知该不该继续和他做朋友。

男孩转过身看已经走到跟前的大个子，也换了个严肃的表情：

“为什么要杀他们？”

“因为他们不该去那里。”

“那里到底有什么？宝藏？”

茨木又沉默了。酒吞的好奇和恐惧一起膨胀，鼓起勇气和茨木对视，那双金色的眼睛比他知道的任何一刻都要冷漠。

一瞬的狠戾从茨木脸上闪过，也只是一瞬而已，他又露出困惑的表情，仿佛自言自语地回答道：

“……有什么……不知道……但绝对不能让别人进去……”

“……我呢？”

酒吞仰头看他，“我也不能去吗？”

茨木罕见地微微蹙起眉头。认识他将近四个月了，酒吞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有明显情绪的表情，暗自惊讶着，又有些兴奋的忐忑不安。

仿佛思考了几秒后，茨木总算开了口：“你可以去。”

酒吞还没来得及高兴，茨木又说了：“但不是现在。”

“什么意思啊，本大爷还想趁着这个机会去探险呢。真扫兴。”

他露出不愉快的表情撇开脸，余光偷偷地瞄茨木会做什么反应，果然看到他带着无措的眼神弯腰凑近自己，将自己抱起一点，蹭上脸颊：“不要生气。”

“噗……哈哈哈、本大爷才没生气。”

酒吞伸手揉乱他的白毛，再捏捏他的脸，咧嘴笑。

“不去就不去，反正本大爷想去的时候你也拦不住我。”

酒吞十四岁那年，村子里来了个旅行者。那是个满脸堆笑、有些唠叨的大叔，自称是什么民俗学者，正在各地巡游。博得了村民的信任后，他时常在村中的小广场里给人讲故事，同时打听一件事。

“听说过大江山退治吗？你们就住在山脚下，应该有所耳闻吧？”

来到村子的第三天，他看着围在身边的村民们这么问道。酒吞也混在人群中，担心自己的红发太显眼，他站到了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上，听村民们叽叽喳喳地回答。

“大江山退治？没听说过啊。”

“怎么可能？按地图这里不就是大江山吗？大海的大，江河的江，难道我走错地方了？”

“是走错了吧。小伙子，虽然读音相同，但咱们这叫‘大枝山’。”

旅行者仍不死心，又问：“那你们听说过酒吞童子吗？他是大江山的鬼王，是最厉害的鬼，红发红面……”

酒吞暗地吓了一跳。天下居然有和自己名字一样的妖怪？

预感不妙，他正想溜走，人群中却有人突然叫起来：“我们村里正好有一个叫酒吞的！也是红头发！……啊、这不就在这里嘛。”

村民骚动了一会，自觉地让开，圈出一小块空地。酒吞促狭地站在中间，走也不是、不走也不是，只好硬着头皮对上旅行者好奇的目光：“我确实叫酒吞。那又怎么了？”

“同名倒没什么出奇的，江户那边有些人也会故意起名叫酒吞呢。可这红发……”

旅行者眯起眼玩味地打量着，酒吞受不了他的目光，提高了音量喊道：“爹妈生的红发、又怎么了！？跟那什么酒吞童子一点关系都没有！”

他转身拔腿就跑。后面旅行者喊着“等一等”，可酒吞头也不回。他总觉得不能让这个古怪的家伙继续深究下去，否则会对自己很不利。可为什么不利，他又说不上来缘由，只是飞奔着回了家中。

——

在家里一直待到下午，他突然想起今天还没跟茨木见面，踩了草鞋又奔上了山。

相处的这两年中，茨木就像头温顺的巨鹿，总是陪着他在山间嬉闹，保护他不受山里野兽的袭击。渐渐的表情也有所变化，虽然都还只是些细微的肌肉牵引，但总比一开始木偶似的脸好多了。

他跑入山道，走着走着，突然觉得氛围有些不太对。四周没了往常鸟兽的声音，土地也似乎在微微震动，就好像这座山——

在发怒。

“啊啊！啊啊！救命呀！”

有什么人尖叫着从山林深处跑出来，撞到酒吞身上。酒吞受不住力跌坐下来，那人也摔了个狗啃泥，浑身脏兮兮的，定睛去看才发现是那个旅行者。他惊恐地看向身后，酒吞也不禁紧张地扭过头，却发出一声意外的惊呼：“茨木！”

素白的山神此时面目称得上狰狞。他气势汹汹地快步走过来，薄金色的灵力萦绕全身，宽大的袖子和蓬松的头发都因此浮起飞舞，仿佛他此刻是一头发怒的白狮子。

他生气了。酒吞惊诧地呆坐在那。他可从来没见过茨木怒气滔天、甚至蹙起眉露出尖牙的样子。

“茨木？这个妖怪叫茨木？哈哈、哈哈哈！还说这里不是大江山！酒吞、茨木，这不都在吗！得赶快到京都去告——”

旅行者突然疯癫般地大笑，然而下一刻他的喉咙就被开了大洞，鲜红的血泊泊涌出。他发出几声怪异的惨叫，终究是面朝前倒在地上，死了。

酒吞恐惧地目睹了这一切，大喘了好几口气才反应过来，扭头看向站在原地的山神：“你做了什么！？”

茨木面色稍微缓和了点，眼中的杀意还没褪去，“我杀了他。”

“为什么！？”

“他进了禁地。”

——原来如此。

酒吞冷静下来，他差点忘掉山神会杀掉跑进禁地的人了。尚留一丝心悸，他站起身，看到茨木向他走来时下意识地退后一步，“你……”

但茨木似乎没注意到他片刻的害怕，反而直直地走到跟前，一身素白滴血未染，“酒吞。”

“嗯？”

茨木的表情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。他低下头，酒吞已经长高了不少，只需踮脚伸直手，就能摸到他的头顶。

“我好想你。”

“……我们不是前几天才见过吗。”

酒吞犹豫了一下。他没法忽略身旁的尸体和茨木刚刚杀了人的事实，但他忽然发现自己并非接受不了，反而在意着别的事情。

他揉着柔软的白发，看见茨木眯起了眼睛，忍不住问道：“茨木。你刚刚为什么生气？”

“生气？”

茨木茫然地睁开眼，颇有些自言自语的样子，“我在生气？刚刚那个是生气？”

“你那肯定是生气。为什么？”

“唔。”

茨木弯下腰，松松地抱住少年，额头抵额头地与他对视，金瞳中毫无杂质。

“‘要是能找到大江山的宝藏就好了’。”

“哈？”

“那个人类说了这句话后，”茨木偏头蹭了蹭，“我就突然很生气。”

“然后就一路追杀他？”

“嗯。有什么不对吗？”

酒吞答不上来。他此时觉得杀人不太好，又不懂心中为何有一丝侥幸和爽快。茨木已经抱着他坐下来、像只大狗一样闭眼轻蹭着自己，满脸都是平和的满足。酒吞坐在他怀里，心不在焉地揉着那头白毛，想了想还是不置可否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需要在意的事情太多了。